第122章(第1页)
老妇人又道,“不,这怎么可能呢?在这里只有新生儿与往生之人才会是一片空白,因为神认为不必要为这两种人占卜。” 吴悠被逗笑了,“某些人还真是巨婴啊。” 沈惕啧了一声,掐住了吴悠的后脖子。 他对老妇人的话没什么感觉,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人,就更不用提什么新生儿和死人了。 只有安无咎愣在原地,一言不发。 他以为至少沈惕现在的这副身体是人类的,和他一样活生生的人类。 哪怕发现他没有心跳声,安无咎也抱着侥幸心理想着,或许从游戏里回到现实,就不一样了。 可听到她的话,强大的心理暗示令安无咎有些将信将疑,他不知道沈惕是不是真的存在,能存在多久。 安无咎产生了一种很偏执的念头,就算是死人,是死去的一具没有心跳的身体,哪怕没有呼吸没有体温甚至不能开口说话,安无咎都想要留在身边,他不能失去沈惕。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么可怕的念头,下一秒,安无咎意识到什么。 “走吧,去下一个。”沈惕很是随意,歪下头看向安无咎。 安无咎并不打算就这样离开,而是直视着占卜的老妇人。 “你为自己的命运占卜过吗?” 他深黑的瞳孔凝视着老妇人布满褶皱的眼,眼波宛如宁静深沉的湖水。 老妇人方才一直笑着,现在也一样,她对安无咎摇了摇头,“这是不好的,是违反神的旨意的,我亲爱的祭司大人。” 安无咎依旧这样盯着她,嘴角平直,语气很有礼貌,但说出来的话令人不自觉地感到被命令,“我来替你算一卦,好吗?” 同样地,他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,而是握住老妇人苍老干枯的手腕,闭上眼,安静地等了几秒钟。 吴悠看着他,不知道安无咎要做什么,但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。 片刻后,安无咎缓缓睁开眼,平静地开口:“无数的祭品。” 老妇人神色未变,枯萎的脸带着淡淡的笑意。 “傲慢地俯视。” 帐篷被寒风掀开一角,她的眼中映出瞬间的雪光,一闪即逝。 安无咎松开了手,凑到她的耳边,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出最后一个词。 吴悠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,只是很敏锐地看到老妇人的表情有着一瞬间的微动。 安无咎笑了笑,直起弯下的身子,对她说了再见,和另外三人一起离开了帐篷。 风雪裹着冷冽的寒意,吴悠转过头,没问安无咎说了什么,而是“你相信那个老婆子的话吗?” 安无咎只对他说:“就算你觉得说得很对,也一个字都不要信,那只不过是她的心理暗示罢了。” 吴悠回过头,发现那个老妇人也颤巍巍地从斗篷里出来,望着他们。 她的眼神令吴悠感到阴森,便转回了头。 安无咎没有向他们提起他对老妇人的最后一个预言,但沈惕可以听到他的心声,所以很清楚。 所以在他们并肩朝前走时,沈惕告诉他,“我也觉得她是那个家伙。” 安无咎看向他,眼睛略微睁大了些。 “我听到了。”沈惕凑到安无咎耳边,将他听到的心声轻声复述了一遍,“铩羽而归。” 是的。 这是安无咎对那个邪神的挑衅。 他知道他无处不在,可能是任何擦肩而过的城民,可能是他们肩上沉重的石像,也可能是这里飘落不停的大雪。 如果他隐藏得够隐蔽,安无咎也无所谓被监视,反正他早已习惯了被监视。 只是他太傲慢,傲慢到藏不住那种好似在窥伺蝼蚁的心,急迫地跳出来昭示这些蝼蚁可怜的命运。 “无咎哥哥。” 他被一个稚嫩的声音唤回思绪,抬了抬眼,看到了远处朝他们走来的诺亚,和他身后的周亦珏。 诺亚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,双眼清澈如蓝天,洋娃娃一样。 吴悠怕她被周亦珏欺负,拉过她到自己这边,“我刚刚还找你了。” “出来的时候吗?”诺亚仰着脸笑,“我起来得很早,自己下来玩雪了。” 一些身穿宗教服饰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,手中握着一叠深色的纸,那是由剥下来的无花果树皮制成的纸张,极为珍贵,上面有一些文字。 其中一人停在他们面前,将树皮纸一一分发。 安无咎接过来,仔细看了看,上面的内容基本都是用来传教的,描述的也都是宗教相关的内容。 他抽出一张,发现和刚刚看过的不同,这一张树皮纸有大片的空白,只有一些他看不懂的古老文字。 像是在刻意地隐藏什么。 就如同圣坛让他们在这一天推后晨祭讨论,安无咎并不相信,只是想让他们来参加盛典狂欢。 远处传来整整齐齐的脚步声,如军队一般训练有素,安无咎朝声音的来源望去,看到了人群和归来的队伍,队伍的最前方的男人身穿一件由无数黑曜石镶嵌而成的战衣,头上配戴着彩色羽毛,手中握有石斧,看起来威风凛凛。 他身后的两个男人,一个披了张虎皮,另一个则披着一张花豹皮。 “这估计就是他们的首领了。”沈惕在一旁说。 安无咎点了点头,“看起来是刚打完仗回来。” 他们吹响了骨头做成的号角,许多帐篷里的人也连忙出来迎接。 吴悠转头看向南杉,“还真被你说中了。” 南杉有些不解,“说中了什么?” “这个地方的人好战啊。” 南杉有些意外,他与安无咎在石雕边聊这些的时候,吴悠好像正和沈惕嬉闹,“我还以为你没有听。” “我听了。”吴悠说,“我看起来没有认真听,但是你说的话我都记得。”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针剂,“喏,这个,你让我帮你拿,我一直都随身装着,不过你最近好像不犯病了。” 南杉有些意外,“谢谢。” “谢什么。”吴悠将针剂装回口袋里,“不发病就好,最好是直接痊愈。” “除了我养父,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。” 南杉突如起来的剖白令吴悠忽然间有些面红。 他不知该说什么,喉咙梗了一下,“就……帮你拿药而已。” 南杉对他笑了笑,像是认可地轻轻点头,“嗯。” 吴悠飞快地撇开脸,假装去看被人们迎接的首领和归来的战士们。 有的战士手里提着一些被捕猎的动物,例如火鸡和野猪,还有一些已经被剁碎的肉块,他们直接扔给了那些迎接他们的城民,像是赏赐。 城民们欢呼着争夺接过肉,满脸喜悦。 与此同时,另一头传来歌声,许多人的视线被吸引,再看过去的瞬间便化作极大的恭敬,直接跪了下来。 安无咎有些奇怪,于是也顺着歌声望了过去。 他看到了一座目前为止最为巨大的石像。 这座神明石雕是难得的人形,高大而强壮,外表俊美,头顶是太阳,手中握着武器,哪怕是最小的细节也被雕刻得栩栩如生。 举起他的城民们穿着单薄,脸被涂成红色和黄色,嘴里整齐划一地喊着什么,而路过的每一个城民都对着这石雕神像跪了下来,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雪地,念着祷告的话语,虔诚得仿佛面前已有天神降临。 他们依稀能听出城民们口中的只字片语,比如“您是完美无缺的,是唯一的神明。” 单单是这句话就令安无咎回忆起一些不那么美好的记忆。 他忽然想起,当初自己被困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,24小时之中,大部分都是带着疼痛度过的漫长孤独,偶尔那些身穿防护服的人会进来,一尘不染地靠近他。 开始的时候他们总是带着挑剔的眼光,尤其是在他处于青少年的发育期,他们会一遍遍测量数据,还会产生分歧,有的认为他过于高,有的认为他还需要再长高,他们会在他面前讨论是否进行手术,划开皮肤,将他的胫骨取出来,塞进去一个金属造的义体,以达到他们想要的身高。 他们最不满意的是他侧颈蔓延到胸口的纹身,对,他们一开始认为那是纹身,所以试图用激光去除,发现根本起不到作用,于是他们割掉那些皮肤,换上更光滑更无暇的,但就在移植成功的第二天,那些芍药的花纹又一次长了出来。 这片开得鲜活的噩梦就这么萦绕在这些完美主义者的心头,所以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改,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移植。 可惜都没有成功,没办法,他们只能放弃了。 顽固的花朵就像是安无咎顽强的生命力,被碾碎多少次,都能恢复得美丽如初。 到后来,他们渐渐地越来越满意,尤其是满意他生来就很无暇的脸,他大脑的开发程度,他身体的反应力、耐痛力、灵活度。 他的精神。 安无咎这才想起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失败的实验体,明明移植义肢不算什么,强化人类的体能也早已不算稀奇,就算粉碎每一根骨头再重建,总不会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成功几率。 这庞大失败数据的背后,都只是因为这场革新计划实验体系里的一部分——心灵改造。 他们认为过去的人类,包括他们自己,都是不完美的。每一个人都存在善与恶的自我争斗,熠熠生辉的美好人性中存在着黑色的瑕疵。 真正的革新怎么可以只停留在肉体? 一种极端的、乌托邦式的期待让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造神者。 一次又一次的神经实验,切割与生成,训练与对抗,没有几个活体被试能承受住人工的改造,剔除大脑中形成恶意的所谓根源,保留真善美的残缺体。 更没有几个人能承受用无止尽的电击实验,用一次一次的神经痛去惩罚和抑制所有残存的恶。 [你是完美无缺的。] 他们看待他的眼神都是一种信徒式的狂热和病态,和眼前这些臣服于信仰的城民,又有什么分别。 安无咎记忆犹新。 [Youareasaint] 是道德最高尚的人造神祗。 原来这就是他和别人不同的原因。 花了这么久,他才从极端分裂的善与恶中找回自己,修复着道天堑,成为正常一点的人,可原来他们想要的就是极端的善,想要完美无瑕的实验结果。 令人作呕的记忆浮现得愈来愈多,他原以为自己遗失的记忆是澄澈的泉水,可真的想起,才发现它们只是冒着油污的、肮脏浑浊的污水,冒充清泉,汩汩而出,而安无咎无能为力,只能接受。 沈惕都听得到。 曾经的他也都见证。 他转过脸,看见安无咎的瞳孔中映满皑皑白雪,也听到他开口,声音被寒风吹散,“沈惕,我想起来了。” “安无咎……” 他轻声念完自己的姓名,惨淡地笑了一下,笑容短暂得像是炎炎烈日下消融的冰雪。 “好名字。”第120章荣花之冠 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。 这一句至理名言似乎阻碍了一部分人类向未来前行的美好愿景。这些革新派已经无法将道德质素完全托付给教育,教育也是不平等的。 要是能人为干预,让人可以最大限度地变得善良,从神经的程度,从基因的程度,消除这个世界上犯罪与互相伤害的成因,这样这个糟透了的世界,这个即将面临巨大考验的世界,才能美好地重生。 为此他们可以也必须要牺牲一部分的人,他们是技术研究的基石,是先于全人类迈出脚步的先驱者。 那些极端到近乎变态的实验,除了过去反人类的侵略者与殖民者,没有谁这样大范围地实施。 安无咎和那些在战争中被注射细菌与病毒、被活生生冻僵四肢再浇上滚烫的水、被活着解剖或被迫接受肢体互换手术的人们①,又有多大的区别。 十岁到二十岁,他一半的人生在看不到尽头的痛苦与监视中度过,在他们的心灵净化实验下,他的大脑也被摧毁,人性中的恶在一次次的惩罚中蜷缩。 压抑,压抑,压抑。 他不可以有任何坏的念头。 这就是他们渴求的新人类,只要他能存活下来,能举世瞩目,这项技术就可以被推广。 他们不需要新建一个乌托邦,只要消除人间的恶,乌托邦就会回归这片星球。 大雪中,沈惕抱住安无咎。他很想将他藏进自己的斗篷里,让安无咎可以隔绝一切痛苦的事。 他不想让安无咎再记起任何过去的经历,尽管他知道这无法阻挡。 “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,我以后都不叫你无咎了。” 安无咎的额头抵在沈惕的肩头,轻声笑了笑,“我都习惯了,这么叫我也不会不舒服的。” 沈惕像是忽略了他的话,自顾自地挑选着昵称,“亲爱的……宝贝……” “打住。”安无咎抬起头,用一种拿他没办法的表情直视沈惕,“这些都不好,我受不了。” 沈惕一下子笑了出来,红色的耳坠晃晃悠悠,发出和雪地很般配的清脆声响。 “那叫安安好不好?”他抓起安无咎的手,晃了晃。 安无咎愣了一下。 “安安。”沈惕又叫了他一声,“你的爸爸和妈妈应该也是这么叫你的。” 安无咎的心底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。他撇过眼,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,只是岔开了话题,“他们都走那么远了,我们快过去吧。” “那我可就当你默认了。”沈惕懒洋洋走在后头,手拽着他的手。 寒风软刀子似的刮在脸上,安无咎向着盛大人群走去,试图放空自己。 在他想起那些事之后,一种疯狂的念头从他心里破土而出,暗流涌动,他想反抗,想杀了那些把他当做工具的人,杀了那个将他的命运推向深渊的始作俑者。 但安无咎很清楚,他做不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