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4章(第1页)
此刻身在东厂的汪仁,已然开始召集人手。 他玩着桌上那一堆雪白的碎瓷片,低着头吩咐下去:“去,把西越给我翻个底朝天,也要把燕默石那竖子给找出来。” 早在那具尸体被送到东厂时,他便在怀疑,这根本不是燕淮。 能从他手里分近一半东厂的燕淮,知道怎么讨肃方帝欢心的燕淮,能将锦衣卫从死狗一条变成活龙的人,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? 旁人信不信暂且不论,他反正是不信的。 只是他心不在这,懒得管。更何况这事被谢姝宁知道了,这丫头的心还能不死吗? 人都死了,她不死心又还能如何? 于是在谢姝宁找上门来时,他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把这具尸体就是燕淮的理由,一一说给她听。 可那丫头的性子,从来跟普通深闺少女迥异,他连尸体都亲自给她瞧了,她竟还不信! 燕淮不出现,他想吃的那桌饭,就休想吃上。 臭丫头,鬼迷心窍了…… 手下一个用力,大点的那块碎瓷被他一下碾得粉碎,他抬起头来看向面前整整齐齐站着的一堆人,补充道:“你们几个先去找找万几道的踪迹,我要亲自见一见他。” 他在宋氏那赖着吃过饭,可从来也没吃过宋氏亲自下厨做的菜。 若就这么舍了这次机会,只怕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吃了。 桃花眼眯起,他轻笑:“至于燕默石这小子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第375章吃惊 然而,肃方帝那边,东厂仍将燕淮已逝之事报了上去。 且不论肃方帝心里头是什么意思,不论如何,汪仁都不能将疑心燕淮还活着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。眼下这等节骨眼上,但凡出点波折便要牵动后头的一连串事,又恰逢肃方帝正在爱发脾气的时节,没准一个不慎便先真将燕淮给整死了,甚至于还得牵累他。 左右是燕淮折腾出来的事,他只需将人找出来丢到谢姝宁跟前便是,至于后续如何,同他可没有半分干系。 汪仁泰然地将命令吩咐了下去,后自去见了万几道。 几年前,万几道在他手底下吃过亏,二人的关系着实同“好”字不沾边。兼之万几道而今虽风光得了赏赐从大理寺出来,明面上瞧着似乎洗清了冤屈,而且还叫肃方帝心觉愧疚,对其加以补偿了。可事实上,万几道失势了。 放眼望去,一朝官员,有几个不是见风使舵,风吹两边倒之人? 万几道如今命是保住了,兵权也还在他手里搁着,但众人皆知,既几个御史上几本奏折弹劾一番便能叫肃方帝对他起了疑心,随即证据便一桩桩地往外冒,直将万几道送进了大理寺去受审。 故而,虽则他最后无罪释放,朝野中的气氛却早就悄悄地变了。 毕竟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似乎在无形中证明了定国公万几道,根本不足为惧…… 只要手段使得得当,只要摸清楚了皇上的心思,简直便是手到擒来之事。 万几道自己,当然也深谙此理,所以一出了大理寺回到万家,他便闭门不出,连半点声音也不曾往外透露。 刚刚才吃了一顿苦头,唬出一身冷汗带着伤回来的,他想到的第一件事,自然是蛰伏。因万老夫人病了,他身为独子又不能不尽孝,故他人还未到家时,便已先快马加鞭派了人回来知会万夫人,先行将万老夫人带回万家。 赶巧了,燕淮不在,他这才敢放心让万夫人去。 结果万老夫人接回来后,却日日咳嗽,连话也说不利索,病症竟是在短短几日间加重了许多。 万几道得知消息后,撑着受伤的身体,拄着拐去见了母亲。 站在床前,他沉声唤了两声“娘”,可阖着眼似睡去了的万老夫人始终没有反应,良久才在万夫人轻轻推了下肩头时缓缓睁开了日渐浑浊的眼睛。似乎过了好一会,她才辨认出站在自己床前的人是儿子,随后嘴角吃力地一弯,轻喘着说:“万幸……” 她每日浑浑噩噩地躺在病榻上,外头的事她一概不知,许多过去的事,她也渐渐记不清了,却牢牢还记着自己那天夜里都同燕淮说了什么话。她记得,自己求他不要一错再错…… 万老夫人侧过头去,重重咳嗽了两声,迷迷糊糊地回忆着,却忽然听到万几道在边上低低道,“娘,那孩子前几日来见过儿子。” “……他,去见了你?”咳嗽声戛然而止,万老夫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。 万几道将屋子里的人尽数都打发了下去,一面轻轻按了按万老夫人的肩,示意她躺着便可。他铁青着脸,口中放低了声音道:“他来问当年的事。” 说这话时,他望向老母时的眼神变得十分怪异,似恼恨似失望又似痛心。 “他问我多年来,为何一直不喜他。”万几道嗤笑了声,在床沿的椅子上坐下,“只要一瞧见他,我就忍不住想起那些龌龊事来。阖府上下,都拿如儿当心肝宠着,亏欠了小妹多少,只怕是数也数不清,她倒还长了脸连男人也抢上了!定国公府的大小姐,硬生生成了个不知廉耻的蠢物!”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,而今只要一想起,万几道仍气得浑身哆嗦。 那是他捧在手心里宠的妹子,她却拿他当什么?拿小妹当什么?拿万家当什么? 还有燕景,那混账东西,吃着碗里瞧着锅里,连他也一并都耍了! 说到气闷处,他努力握紧了拳头,方才压制住:“您可瞧见了,他们俩的孩子,是个什么样的?二人身上的劣根倒叫他继承了个透!” 只要一瞧见燕淮,他便忍不住生气。 疼宠多年的妹妹却是个连礼义廉耻都不顾及的人,认识多年的挚友又将他耍得团团转,他记恨多年,但凡见到燕淮,便觉迎面被人扇了两个大耳光,直震得耳朵嗡嗡作响,面红耳赤,手足无措。 偏生冷静下来又觉自己一家亏欠了小妹太多,歉疚感潮水般涌上来,愈发叫他心烦意乱。 他看一眼万老夫人,知她命不久矣,他也不敢再这个时候多气她,憋了又憋将剩下的话都给憋了回去。 万老夫人这才哑着嗓子轻声道:“不怨如儿……是我哄了她嫁的……” 万几道眼睛一瞪,“哄?怎么哄?两家可是过了庚帖的!” “她只知燕家派了人上门提亲,却不知是同哪个提的。”万老夫人的声音忽然镇定平稳了下来,苦笑了声,“我哄她,说是她。” 大万氏只爱吃喝玩乐,家中一应事宜,甚至于连她自己身上的事,她都不大清楚,又何曾多注意过自家那个总是默不作声的妹妹。即便是万老夫人,当初燕家派来的媒人说是给小的说亲,她还吓了一跳呢。次女更是头一回仔仔细细地同她诉说她跟燕景之间的缘分,直听得她发愣。 万老夫人叹了声,“如儿不愿意嫁,说要离家独居去……” 万几道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些事,面色微变。 这样的话,的确像是如儿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敢胡乱开口说的。 “她腹中的孩子,并不是燕景的。”万老夫人咬了咬牙,提着一口气,“她说要么死要么离府独居一个人将孩子带大了也好,不论如何也不肯将孩子去了。”她说的渐渐急了起来,眼神涣散,“我多想一碗药给她灌下去啊……可你妹妹是个什么性子,你不会不知,若真那般做了,只怕她睁开眼便能自裁了!我也是没有法子,到了出阁之日,只能想法子将她迷晕了送出……” 一句话还未说完,万几道霍然站起身来,截然道:“娘可知道自己如今在说什么?” 万老夫人又咳嗽了起来:“人之将……将死其言也善。” 万几道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似愤怒至极,“难怪!难怪那日我背着她出门,她连半点声息也无,我还当是心中愧疚不敢言语,您却同我说,她当时根本不清醒?”他气红了眼睛,“您疯了呀!她腹中的孩子若不是燕景的,又是谁的?即便真不是燕景的,她既想生,便生了又何妨,大不了生下来交由儿子来养,当是万家的孩子瞒也瞒过去了!” 万老夫人捶着床榻哭道:“若如此,如儿将来便只能远嫁……为娘如何舍得……” 到底还是她的心太偏,偏得什么也不顾了。 “娘的话,儿子已经没法信了!”万几道丢开了拐杖,扭头就往外头走。 他一瘸一拐,走得却飞快。 然而还没走几步,忽闻树上一阵轻响。 眉头一皱,他立即抬头循声望去,猛地发现高耸的树干上坐着个着月白衣裳的人。 “汪印公!”他倒吸一口凉气,飞快地四处看了一圈。 汪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温声道:“万大人这府里的戒备也委实太松懈了些,西北角几乎全空了,这可不像样子。” 万几道见他不知何时闯了进来,又听他说府里守卫松懈,不知他都动了什么手脚,顿时脸色一白。 汪仁从树上一跃而下,道:“罢了,闲聊多的是机会,今日原是有要事需问一问万大人,咱家问完即走。”他可不是来斗殴的。 万几道冷笑:“何事?” 识时务者为俊杰,汪仁既能悄无声息地进来,他此刻再唤人,也不过是于事无补。 汪仁见他知趣,面色好看了两分。他开门见山地问起燕淮的事来,听得万几道面色发黑,眯着眼睛看他,久久不开口。 “忘了提,本座方才光明正大听了些闲话。”汪仁束手倚树而立,悠哉悠哉地道。 万几道的脸黑了又白,“尸体就在东厂,印公知道的只怕比我清楚。” 汪仁耐心告罄,嘴角笑意渐敛。 站在树下,他心头莫名焦虑起来。 他不知,与此同时,同在找人的谢姝宁,却意外比他快了一大步。 她亲自去了一趟泗水,想见燕娴。到了地方一看,她却怔了下。燕娴所在的这座宅子,并不是她所知的那一座。前一世,燕淮在泗水也有宅子……记忆有些模糊了,她却记得那是座十分不起眼的小宅子,只听人说燕淮得势后,依旧很喜欢那座他少年时在泗水住过的宅子,很是整修了一番,故而外边看着不起眼内里却十分精致奢靡。 现在想来,难道那时里头住着的人,是燕娴? 当时可还有人传言,是燕淮金屋藏的娇呢。 她沉思着,一转头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座二进小宅子。 心头一震,她鬼使神差地想去探一探究竟。 她只带了吉祥跟小七过去,一路只觉心跳如擂鼓。 吉祥看她一眼,压低了声音问:“早前来时便派人四处都打探过,只是间外地行商的宅子,平素无人居住。” 他不解谢姝宁为何突然想去看一看,谢姝宁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他,自己陡然间想到的事。 悄无声息地到了近处,她看着准备叩门的吉祥摇了摇头,指了指墙。 吉祥愈发不解,但仍照做了。 丽日下,草长莺飞,初夏已至。 三人才到墙内,便都傻了眼。 树下穿着短打,正背对着她在磨刀霍霍的少年,身形那般眼熟…… 像是已有察觉,磨着刀的少年背脊忽然绷紧。 谢姝宁瞧着,怔怔往前,忽然踩上一片干枯的落叶,发出一阵簌簌轻响。 他蓦地转过头来,见是她,登时惊慌失措起来,手一松,刀已朝下坠去。 她大惊,“小心!” 燕淮猛地回过神来,一个俯身又将刀捞了回来,而后愣愣地问谢姝宁:“你这会,不是该在去延陵的路上了吗?” 谢姝宁看着他,好好的,能跑能跳能说能动,不禁长舒一口气,只眼眶忽然一红,鼻子莫名发起酸来。 众人遍寻不见他的时候,他却就躲在泗水! 欢喜恼怒安心……各色情绪蜂拥而至,她忽然大步走近,一把捋了腕上玉镯砸过去,怒道:“这话谁都能问,偏你不该问!”第376章欢喜 羊脂白玉的镯子,质地细腻,在日光直射下白得近乎透明。 烈日灼灼,逆光而来的镯子笔直地朝两步开外提刀呆立的少年掷去,一副去势汹汹。然而以他的身手,区区一只玉镯,又是从谢姝宁手中丢出的,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,他若想避,不过易如反掌。可镯子迎面而来,他却并没有躲,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,任由镯子重重砸上自己的额角。 这一掷,因为她五位纷杂的情绪,而显得力道十足。 燕淮光洁白皙的额头上顿时便红了一块,竟是真的伤到了。 玉镯叮咚坠地,在场诸人皆是一愣。 他丢开了刀,俯身将掉落在脚边的玉镯捡起握在手中,而后伸直了腰,摊开手面向谢姝宁,轻声问:“要不要再砸一次?” 眼头不准,饶是他没躲没避,也只堪堪砸到了额角而已。若真是生气,只这么一下,如何能消。 谢姝宁不曾料及他会是这般反应,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,哭笑不得。她抓着自己被初夏午后的暖风吹得鼓起的衣袖,摇头道:“傻子,你怎么就不知道躲呢……” 燕淮浑身一震,下意识朝她望了过来,明亮如秋水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太多情愫—— 思念、欣喜、担忧、疑惑、不忍…… 终了,一一沉淀,他漆黑的瞳仁幽深犹如古井,里头倒映着的,只有她单薄的身影。 她生得高瘦,骨骼纤细,罩在衣衫之下的腰肢似乎不盈一握,瞧着柔弱无骨,像朵清晨时分仍笼在薄薄水雾烟气里的半开芍药。可他知道,她从来,都不是柔弱的人。 他缓缓收紧了手中的玉镯,淡如水墨描绘的双眉微微皱起。 依稀间,倒成了今世唯有谢姝宁知悉的那个燕淮。 像隆冬的湖水,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,结了冰的湖水低下藏着的却是一汪温暖的春水…… 她暗忖着,下一刻,他是不是就该同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样,同她说些“我不想见到你”,又或是“不耽搁八小姐了,还是请早些南下吧”之类的话?然后她听了自觉脸面挂不住,心中又难过,转而扭头便走? 谢姝宁的两道秀眉也慢慢蹙了起来,她抿了抿嘴,旋即咳嗽两声,微微别过脸去,道:“燕大人是不是还欠我一个解释?” 这样问着,唇齿间似乎又有浅薄的酒意慢慢浮现了上来。 耳上一热,她忙伸手覆了上去,视线却一直没从燕淮身上挪开。 好容易见着了人,她只怕自己一眨眼,眼前的人就又会像是那天夜里一般,转瞬间便会从她面前消失。 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,说:“我配不上你。” 谢姝宁一怔,她想了那么多种可能,却从没有想到过,他竟会这般说。 她紧紧拧起了眉头。 “阿蛮……你当得起更好的人。”他定定望着她,轻轻叹了口气。 谢姝宁蓦地被他激怒,冷笑起来:“你配不配的上,是我说了算,不是你说了算!”微微一顿,她猛地往前迈了一步,几乎贴到了燕淮身上,冷然道,“燕默石,你敢不敢说真话?” 燕淮呼吸一窒,想要往后退开一步,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。 “说完再动!” 燕淮愕然地看着她,隔了一会方才道:“因为我不想娶你。” 谢姝宁原本还屏气凝神地听着,结果就听到这么一句话,当下气得头都疼了。 她垂眸,面无表情地慢慢松了手。 方才燕淮的话,吉祥也听见了。他暗自咬牙,对自家主子做的事说的话,都可算是无言以对了。先是好端端的突然假死,而今意外被他们给寻见了,却对谢姝宁说出“我不想娶你这样的话来”,谁不知道,他想娶她,想得都快魔怔了! 他有些不敢再看下去,这事叫图兰知道了,倒霉的还是他…… 他跟边上的小七对视一眼,俩人面上皆有掩不住的担忧。 就在这时,谢姝宁忽然看着燕淮笑了下,语气温和地道:“燕大人可知道胡乱亲了人,却不想负责的后果?” 话音未落,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蓦地握紧了拳头,直勾勾朝着燕淮脸上打了过去。 打人不打脸,她今日偏就还要往他脸上揍了! 怎么会有这么欠揍的人? 她一拳头挥了过去,面上还笑吟吟的,“登徒子,打杀了也无妨是不是?” 她活了两辈子,也从没有遇上需要自己亲自动手的时候,而今拼尽全力打出一拳,只觉心肺间郁气随着这一拳头都一块被打了出去。 然而她到底不会武,力气也不大,打人哪里像样子。 拳头落在燕淮面上的那一瞬,她怀念极了图兰…… 眼看着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竟当着众人的面动起手来,小七跟吉祥都傻了眼,又见燕淮避也不避,拦也不拦,顿时急得焦头烂额。二人呆愣愣看着,想上前去阻一阻,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插手,何况再来两个谢姝宁也根本伤不到燕淮多少…… 这么一迟疑,谢姝宁的第二记拳头也痛快地落在了燕淮脸上。 两下拳头打完,燕淮面不改色,她自己倒痛得咬紧了牙关。脚下一个踉跄,竟直接朝着燕淮倒了下去。穿着绣鞋的脚重重一下踩在了燕淮脚背上,连带着他一块被撞倒。 “呀!”站在不远处的小七低低惊呼了声,忙扭头去看吉祥。 吉祥撇撇嘴,道: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还是先寻个地方候着吧。” “好!”小七连连点头,转个身就上了墙头。 吉祥紧跟其后。 并不大的院子里,顿时便只剩下了谢姝宁跟燕淮两人。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,将树梢上的叶子吹得簌簌作响。 树下的二人摔作一团,狼狈不已。